【林秦】桑不落(全文整理)
灵异向,一方非人类,有私设。
大概一万八九千。吧。
写在最前
1998年,初夏。
盛义号里头,桑树吐绿,古槐青翠,树底下的青石板被前头院的大娘擦的泛着幽幽的亮光。
这会子天气还不是很热,早上八点钟,八岁的林涛就坐在桑树底下的青石板上哇啦哇啦地读一本用牛皮纸整整齐齐包着的注音版诗三百。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他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眼问秦明说,秦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呀。
可怜的娃娃,估计有一少半字都只知道用a,o,e往出拼。
作为罪魁祸首的“家教”秦明听了那句“情哥哥”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但还是保持一脸严肃回答说:“意思是女子就如同桑树一样,在她正当美好年华的时候,不要像鸟儿痴迷桑葚一样沉迷于感情,因为最终男人会抛弃他。”
肉团团样儿的林涛站起来一颠一颠儿走过去拉住秦明的衣角,眼睛眨巴眨巴。
秦明强忍住拍开紧紧攥住自己中山装衣角儿的小肉手的欲望,他明白了,这胖球儿是没听懂。
“就是不要随便喜欢一个人,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秦法医尽量用他能想到的最通俗的语言翻译着几千年前古人的民歌,深觉先辈的聪慧简直无人能及。
毕竟所有坚不可摧的情感,都有瞬间崩塌的可能。
就如同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以及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第一次,父亲离去。
第二次,他最信任的同事,亲手将他送上了批爐斗台。
秦明晃了一下神儿,然后他看见抓着他衣角的小娃娃难过地快要哭出来了。
他面对小孩子一向无可奈何,用这个年头儿的话来说是安静得像吉祥物一样的秦明今天也是皱着眉头盯着小孩儿看。眼睛里头写着,怎么回事?
在外人看来,不,确切的说是其他能看见他的人看来,这鬼真是阴气重到家喽。
然而肉团团林涛明白他家秦哥哥到底是啥意思。
于是小娃娃奶里奶气的说,秦哥哥,我最喜欢你啦!我将来一定娶你,咱们一定是好结果!
秦明心里头飞快地掠过一串串极专业地、用来解释男性与男性在一起不符合常理的知识。
算了,还是小孩子。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笨拙地摸了摸林涛的头。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秦明都已经不大记得这一件事的时候。
林涛跟他告白了。
那已经抽成长条儿的少年用了极为文艺又有点儿老套的方式来表达——写情书。
雪白的纸上只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老秦,你是我的“桑之不落”。
1998年
林涛小娃娃今年八岁,是龙番市第一中学附属小学的一名三年级红领巾。
俗话说得好,“八岁小,害(方言:调皮)死老(方言:爸爸)”。林涛小娃娃从小就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革爐命斗争精神,皮得谁都管不住,每天闹闹哄哄带着一帮子小小子到处疯跑,今儿个拔了东家的指甲花儿,明天摔了西家的陶瓷盆儿……林妈妈天天提溜着胖嘟嘟的小毛猴子到处道歉。
终于有一天,林小涛趁着前头院儿胡爷爷打瞌睡的时候,剪掉了老人家留了十几年的山羊胡子。
然后把胡子用稀泥糊在了小木棍上头——
当毛笔使。
林妈妈虎着一张脸,完全不顾林爷爷的反对,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林涛扔进了前院儿的小黑屋。
没有小娃娃不害怕黑屋子。
没有小娃娃不害怕有老鼠的黑屋子。
然而,在那个年代,老院子里头没有老鼠的黑屋子是不存在的。
林涛小朋友从小就倔,就算是被林母脱了裤子打屁股都没有流过一颗金豆豆,然而这次他却真的怕了。怕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哆嗦得像打摆子。
前头院的房子长期被当作储物室,三年级的小孩子对于死的定义已经非常明晰,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姥爷讲起过一个死在这间屋子里头的“小秦”——这会儿更怕得厉害。
暗暗的墙角,有老鼠“吱呀”叫了一声飞一样从墙根儿窜了过去,这会儿天还大亮,有光线从挂着深绿色呢子绒旧窗帘、已经用木条钉住的窗户刺进来。灰尘在细微的光线里翻滚,老鼠吱哩哇啦又从他面前飞奔而过,一双闪着光的黑豆眼在林涛眼里简直是“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林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但鼻涕眼泪却一块儿淌了出来。
他忽然有点想爸爸了。
涛涛儿没有父亲,男人英俊的黑白军装照挂在东房里头,林妈妈说,林爸爸为了抓坏人到了天堂里。
但是林涛很明白的,爸爸死了。
就像姥爷经常念叨的“小秦”一样,死了,永远走了。
小家伙窝在墙角儿,心里头难受得要命,又怕又急。平时被小朋友们嘲笑“野种”的难受劲儿都一股脑儿塞进了胸膛里头,憋胀着,酸酸的——却又结结实实把喉咙塞住,让他除了一把一把往外甩泪珠儿,什么也做不到。
秦明有点无奈。
其实他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这会儿瞅着小娃娃悄没声儿地掉眼泪,心疼得不行。
然而他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
就像林涛听到的故事一样,秦明,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他消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
用一片刀片,斜斜在股动脉吻下去。
他……应该算是鬼吧:死了以后才知道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存在着问题——起码自己就是那个游离于物质以外的存在。这个认识从他在疼痛中慢慢失去知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竟然还坐在椅子上,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开始。
彼时抬了抬手,却发现手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而自己的手却还在原地。
没错,虽然逻辑相当混乱且不可思议,然而确实如此。
秦明就如此看着闯入门口的林家女儿,看着女孩子手里火红的石榴花儿摔在地上,红彤彤的,一大片。
“别哭了。”他尝试着去摸娃娃的头。
如他所料,手掌从女孩儿身上穿过,就像消失了一样。
于是秦明就呆在屋子里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把自己搬走,又看着林家人为自己操持丧事。
或许这院子太老了吧,他坐在桑树底下想,于是我的精神信号就被保存下来了,也仅仅只能被保存在这里。
是的,秦明出不了这个院子,一步都不能。
他就这样守着,一守就是几十年。
时间如流水,他就那样等着,穿梭在古老的院子里,脑子里会浮起很多事。有跟随父亲研究药理学的场景,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手稿,有肮脏的谩骂和辛辣的讽刺,有林家人放在墙角那一搪瓷缸红糖水——余温未散。
或许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他琢磨着。看着林家女儿带着一名年轻的军人走进前门,双颊粉扑扑的,笑得甜蜜而幸福。
他感叹着,这男人跟我差不多大啊。
又兀自低下头,不,秦明。
已经十年了。
直到那一天。
那时候,林家小姑娘已经成了年轻的母亲,距离林家的女婿在任务中不幸牺牲已经过去了三年。
秦明偶尔会到里头院儿去走走,看看当年帮林家种下的石榴树。
那树一个劲儿地往上头窜,从当年小姑娘用小竹钩就能够到的高度,如今已经有房梁那么高了。
风一吹,火红火红的石榴花落下来。
天降红雨。
他听林家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讲——那时候按着辈分要叫一声大哥的,听他自己的故事。
老人的语气里处处透着不甘,句句渗着不安,他明白,那天那一句“划清界限”,是一道过去不去的坎儿。横在对方的心上,重若泰山。
其实当时,他从来没有怪过这和善的一家人。他甚至是释然地,没有将他们牵扯进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也看到,自己那张写着“谢谢”的薄纸,被林家人妥帖地保存在了相册的皮套里头。
于是秦明忽然很想开口,他微微抿了抿嘴角,张张口,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说,我不怪任何人。
没人听见,林老爷子又抽了一口旱烟。摇篮里的林涛好像被惊了一下,翻了个身,头上的毛毛翘起来。
秦明挑起一边的眉毛,走上了石头台阶。飘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喜欢。
那会让他更寂寞。
而后,看着摇篮里的孩子,情不自禁地——多年后拥着他入眠的林涛总说这是上天注定的——伸手去触摸了那一缕毛毛。
而后奇迹发生了,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小孩子的头发柔软的质感在无比清晰。手指头剧烈地抖动起来,秦明甚至有种自己的心在在一瞬间又重新复跳的错觉。他颤颤巍巍地抚平那柔软的毛毛,手指动作温柔且小心翼翼,太久没有触感的生活让他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
一片石榴花瓣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秦明忽然想起来,这小娃娃刚刚一直盯着自己在的地方看,叽哩哇啦地喊“个个……好看”。
原来是真的,原来这世间还有人看得到我的存在。
那一瞬间,极夜日升,大漠雨降。
秦明是不贪心的,他明白了,就偷偷的看着。
上天就是顶奇怪的。只要在这孩子的距离保持在差不多三米以内,他就能碰触到任何无生命的物体,会把所有人吓一跳——他只在深夜里,悄悄穿过房间,只静静地坐在那孩子的身边。有时是借着他的小夜灯读一点书,有时什么都不做,静待天明。
曾经听有的人说活着真好。
秦明在这时才对这句话理解得如此明晰。
在他身边,我就像是还活着。
不过现在,秦明有点无奈。
他的屋子是整体式,而现在,林涛坐在门口,只要他从当作隔断的书柜后头走出来,那就必然会被看见;若是穿墙,那必然会撞在墙上。
小娃娃还在悄没声地掉豆子,秦明脑海里瞬间计算了无数次小孩子的承受极限到底是多少。
最后的最后,他从书柜走了出去。
他看见小娃娃抬起头来盯着他,深褐色的大眼睛里头写满了惊恐,眼泪流得更凶。
秦明绷了绷嘴,缓缓蹲下来,开口。
“我是秦明,”长久的缄默让他的声音有点哑,“林涛,别哭了。”
林涛眨巴眨巴眼睛,先是往后缩了一下,复又突然扑上来,抽抽答答地哭出声,鼻涕眼泪糊在了秦明整洁的中山装上。
秦明笨拙地伸出手搂住小家伙,皱了皱眉。
这衣服……可要怎么洗。
“秦明哥哥……”小娃娃倒着气说:“我,我是不是被老鼠害死啦!我、我看见你啦……哇……”
林涛小朋友认为自己又清楚又明白:“秦明”不就是姥爷念叨的那个死了的妈妈的小叔叔吗!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小哥哥,可是他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变出来了呢?他一定是鬼!就像昨天晚上《聊斋》里头演的一样!我肯定是死啦……
虽然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可是妈妈姥姥姥爷怎么办……
这么一想,林小同学又哭起来。
“没有,你没有死。”秦明僵着胳膊给林涛顺背:“我,是死了。但是只有你能看得我。”
男人的声音流畅起来,低低的,有点哑,他低垂着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死好像真的没什么似的——那样漂亮,那样坚定可信。
林涛忽然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紧紧回抱住了这位小哥哥,哭声越来越小。
窗户外头,一阵风吹过来,桑树密密的叶子发出唰啦啦的声音。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林涛小朋友就这样在秦明大鬼怀里睡着了。
2003年。
时间就像林妈妈手里头的擀面杖,“咔哒咔哒”滚落在案板上——于是林涛面团子就如同风吹小白杨儿一般抽条长大。
林涛真的是越长越像那么一回事儿:初一的小娃娃,手脚却显得又长又漂亮,颇是少年的味道。他脖颈儿细细,眉眼秀气干净,就像林家前头院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白杨儿。
大伙儿都知道林家小子自从被他妈妈关了一晚上就转了性子。原来淘气得快要上天的小皮蛋子,这会儿除了打打篮球就是往家里跑,碰见谁都是一水儿露着白牙的笑,抱着篮球擦着汗,衣服往小肩膀上一甩,爽爽快快打个招呼,挤出一对特讨喜的小酒窝。
东家奶奶说涛涛这孩子好哇,又听话又老实,有啥活儿都抢着干;西家爷爷说林小子好哇,学习怎么样放一边儿,那人品真是没得说。
林妈妈欣慰得厉害。
她同自己的父亲母亲一样是一名小学教师。一个女人独自扛起一个家不容易,拉扯一个半大小子更是不容易——索性孩子听话,就算日子苦点、累点,心里也踏实。
六月,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前头院儿的大桑树展开枝丫,落下一片凉,桑葚开始熟了,有的已经等不及摇树采摘,自个儿滴里咕噜滚下来。
林涛冒着太阳噔噔噔跑进前院儿。大晌午,前院儿的人家都在自个儿树底下吃午饭,他笑着跟大爷大婶儿们打了个招呼,往桑树前头的小屋瞄了一眼,又噔噔噔往里院儿跑了。
“中午这么着急,要不妈给你报个小餐桌?”里院儿,林妈妈跟林姥姥把午饭端上桌,石榴树密密匝匝的叶儿支起一顶凉棚,林家老爷子正扇着大蒲扇抽烟。
“姥爷,怎么又抽开啦!对身体不好!”林涛冲着林家老爷子先来了一句,直看着老人不情不愿的把烟头摁灭,才又到旁边儿的瓮里舀水洗手:“嗨,家里的饭可比外边儿好吃。咱们不花那冤枉钱,再说了,我这多跑两趟不是还能多长个呢嘛。”
“这孩子,贼犟!”林姥姥嗔怪着:“不去就不去,咱就在家里吃。”
“那可不,姥姥做的饭最香啦!”林涛端起碗风卷残云地扫荡起来,林妈妈看得直发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林涛不再说话,只笑眯眯地往嘴里扒拉红烧肉,心里琢磨着可惜了。
秦哥儿是不吃肉的。
“妈,咱家还有苹果没?”吃了饭,林涛到厨房洗碗,问的像是不经意似的。
“多着呢,在瓮底镇着。你少吃点,看贪凉拉肚子呦!”
“好嘞。”林涛笑得牙不见眼,擦了手,从瓮里捞起个苹果就往前头院儿冲。
“妈,我去睡啦!”
“这孩子,跟阵风似的。”低头做针线的林姥姥笑着嘟嘟囔囔。
要说这林小子啥时候住到前院儿去了,还得回到五年前。
那会儿的林涛被关了小黑屋,等到林妈妈肿着眼睛开了门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贴在墙角睡着了,一对儿大眼跟小胖桃儿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娃娃醒了也不说话,自己跑到了前院儿去。
林妈妈当是孩子还在气,也深知追着他上去哄就是前功尽弃,愣是憋着一口气钻进了厨房。
其实当时的小涛涛对于之前的事儿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他脑子里只有一位大哥哥。
他高高瘦瘦的,应该有爸爸那么高吧!团子想,能轻轻松松把我抱在怀里。那件深蓝色的衣服也很好看,他的头发也整整齐齐的,长得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
合着小学最近在教AABB式词语……
就算是一个鬼哥哥我也愿意要的!他琢磨着,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林涛小朋友绷紧了嘴,生怕吐出一个字来。
终于,他来到了桑树前的那个屋子。屋子已经又落上了锁,锈迹斑斑。
他想起来老师说做事情一定讲礼貌。林好宝宝敲了敲门,用非常底非常底的声音说:“秦哥哥,你在不在?”
嗯,鬼的听力都很好的,他一定能听到的。
过了很久——或许又只是很短的几秒钟。
“别叫,秦哥哥。”门里传来一个声音,很低,像敲击陈年的紫檀木。
林团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前院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老桑树在晨间的轻风里微晃的沙沙声。
“秦哥哥,你为什么不出来呀?”林娃娃认定了的称呼看来是变不了的。
秦明在门后抚额,罢了,不跟小孩子计较。
还是把事儿说清楚要紧。
“林涛,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必须记住。听不懂要问。”用不着睡觉的秦明昨天想了一夜——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深知按照林涛的个性,一定不会把看到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千般盘算之后他还是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踏出这几十年来的第一步。
所以秦明是有点紧张的,他的声线被绷住,有点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抖;他甚至觉着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汗腺在往出分泌同样不存在的汗水。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问。
“林涛,你听到了吗?”或许对小孩子语气要更语气柔和些。
“我听到啦,秦哥哥你说吧。”八岁的林涛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责任意识,他挺直了小腰杆儿,一本正经。
“好,首先你要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碰到我。所以,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我的存在,别人都不能说。”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连妈妈姥姥姥爷也不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说话呀?院子里没有人的!”
“第二件事,”秦明在门里抿住嘴角:“如果你离我太近,我就会碰到东西。所以现在,就算我是灵魂,也不能从墙里穿出来。”
“唔……”
听见小团子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秦明心说这是没听懂。他耐着性子,换了一种讲法:“就是……我可以飞来飞去,也可以从墙和树中间穿过去,但是如果你在我旁边的话,我就会碰到他们,不能飞也穿不过去。这样懂了吗?”
“哇!”林团子惊叹道:“我有魔法吗?可以把秦哥哥困在屋子里!”
好吧,你可以这么想……秦明点点头,又想起来外头的小孩子看不到,淡淡说了句“嗯。”
“现在。林涛,你走开一些,让我出去。”
于是远远跑开的林涛就看见自己的秦哥哥,从门里,穿了出来。
他有点呆,傻愣愣的跑过去,毫无自觉地扑到人大腿上。
“太、太厉害了!秦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那小眼神儿,挤挤挨挨全是崇拜。
秦明看着才堪堪到自己腰的小玩意儿,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软乎乎的。他蹲下来,轻轻拍拍的林涛的肩膀。
“这不能学,你要好好活着。”他不由得再次放缓了语气:“现在记住最后一件事,不要表现出我存在的样子,但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嗯!”林涛小团子郑重的点点头像无数个那个年纪的小团子一样,他伸出小拇指:“拉勾保证!”
秦明显然是愣了一下,儿时独自长居国外,个中孤独滋味自不必说;回国后没多久,“文爐爐革”开始,父母相继离世,他也被卷入漩涡中无法自拔……是多久未能感受这样纯真的一份信任与情感呢?
太久了,久到几十年的岁月仿佛千万年那样漫长。
于是他伸出小手指去,勾住肉团子那根胖胖软软的小手指,任凭对方鼓着腮帮子,叽里咕噜念叨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盖章!”
林涛小朋友拉着他的大拇指并到一起,紧紧的。
很多年以后,秦明已经再次拥有了血肉凡身。彼时二人在警局爐工作,林涛身为刑爐警,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不得不留下遗书的任务。
但是这人从来不写遗书。
他就悄悄的,跑到法医科秦科长的办公室,拉起对方的手。
“我保证好好的回来,”他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盖章。”秦明会接话,将两个人的拇指并在一起,紧紧的。
然而这会儿的秦明,听着林团子说完这一串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抽手在对方脑门子上敲了一下:“别说脏话。”
从此秦明就成了林涛的专属家教,林小子是皮,可就是听人、不,鬼的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念什么就念什么,让背什么就背什么。
整个大院儿的人就惊讶的发现,林皮蛋子转性啦,每天一有空儿就在前院儿念书,还嘀嘀咕咕的。
于是秦明就如此,在林涛成长的过程里扮演着长兄如父的角色。给予生疏简短的安慰,给予一丝不苟的教育,给予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一个男性家长理应具备的一切。
他有时候也会思索自己何时具备了如此多的耐心和情感。
或许是同样失去了父亲,或许是林家对自己的一份暖意。
或许是老了吧。他自嘲地笑笑。
此时林涛就在他旁边,他看向一边儿的镜子。
镜子里的男人依旧是一身深蓝的中山装,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面容年轻,眉眼冷肃,脊背笔挺,端端正正的。
哪里有一点儿老的样子。
“秦哥哥,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林小团子打断了秦大鬼的思绪,端着注音版《诗经》一脸问号。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意思是女子就如同桑树一样,在她正当美好年华的时候,不要像鸟儿痴迷桑葚一样沉迷于感情,因为最终男人会抛弃他。”
……
“就是不要随便喜欢一个人,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才不呢!秦哥哥,我最喜欢你啦!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咱们一定是好结果!”
秦明心里头飞快地掠过一串串极专业地、用来解释男性与男性在一起不符合常理的知识。
算了,还是小孩子。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笨拙地摸了摸林涛的头。
一转眼,五年过去,昨夕不复,已是今朝。
“秦哥儿。”林涛关了门,将那苹果朝着背对自己靠着椅子闭目养神的秦明扔过去。
秦明眼皮儿也没抬,只一伸手便稳稳接住。放到嘴边儿咔哧咬了一口。
三年前,林涛十岁,林妈妈决定让孩子自己睡。
于是当年“文爐爐革”后被分给林家的,秦明的屋子被收拾了出来。
林家人是不信什么邪的,更何况当年这屋子的主人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秦明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可以到处走走,一只鬼——连人的量词都不能用的生物,怎么会在意那一间屋子。
然而看着扒拉在裤腿儿上的林涛水汪汪的大眼,面无表情的秦明心想:
算了,我还是舍不得我的屋子。
嗯,于是,林涛搬进了桑树前的小屋。
跟秦明住在了一块儿。
一人睡床,一鬼睡躺椅。
当然了,林涛其实挺想让秦明跟自己一块儿睡,但是那位不肯呀。
一住三年,林团子风吹杨柳般从团子成了长条儿。
他也知道了许多秦明的小秘密。
那是一个六月的雨夜,林涛刚住进来没多久——八岁那年对于老鼠的记忆让林同学至今仍然介怀得不行,更别说现在了。他睡不着,就偷偷睁眼去看门口坐在躺椅上的秦明。
结果小孩子发现,这天的秦明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人平日里绷直的脊骨弯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不停地搓着手,从林涛的角度看过去,能模模糊糊看到那平时如同桑树一样挺拔坚毅的男人此时正不住颤抖,脆弱得像大风里枝头上一朵要落下来的石榴花。
十岁的小孩子没有多想,直接从床上翻腾下来,用还是孩子的手臂环住秦明的肩头。
“秦哥哥,没事儿,我在呢。”
秦明在那一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半大的孩子拥在怀里。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拍打在桑树上头,噼里啪啦的。
“我父亲走的那一天,我死的那一天。晚上,都下着这样的大雨。”半晌,林涛听见这样一句。
他学着大人那样用手指顺着对方的发丝说:“没事的,我也没有爸爸,哥哥也没有爸爸……以后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陪着哥哥,哥哥陪着我,我们两个就都不孤单啦。”
林涛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对秦明的称呼,从秦哥哥,到秦哥儿,再到老秦,最后到宝宝。
他们的关系,从陌生,到长兄如父,再暧昧不清,最后携手相将。
但几十年,不管是什么叫法,什么关系,林涛总是像他十岁时候说的那样,陪在秦明身边。
温带大陆性气候的降水总是集中在夏季,窗外头,蝉声嘶力竭的叫唤着。林涛半靠在床上背英语课文,看着秦明咔哧咔哧的嚼着苹果。
然后他说,秦哥儿,今晚我早点回来,问你几个题。
秦明回了一声嗯。想起来早上林老爷子的收音机哇啦哇啦的叫唤。
“今夜,我市中雨转大雨。”
2008年。
林涛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煮饺子。
“又一年啦……”他嘀咕着。
一边儿的秦明正在擦盘子,听见他说话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又温和又柔软的表情来。
2008年,新北京新奥运。
2008年,南方遭遇特大冰雪灾害。
2008年,汶川“512”大地震牵动亿万国人。
当然,这时候的林涛还不知道未来的三百六十五里路上有些怎样的风景,自己又会留下怎样的脚窝。他这会儿心里就一个词:喜庆。
对啊,2008年,十八的林涛要高考了啊。
高三生的寒假只有短短十几天,就这为数不多的日子还大多要奉献给堆叠如山的试卷跟参考书。
林妈妈看着自家儿子把自个儿关在小屋子里头,一个劲儿闷头就是写写写,整天顶着青眼窝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可心疼得受不了。三十儿总该休息休息了吧?于是乎林妈妈逼着儿子睡了个懒觉,下午又把人捉进了里院儿,嘴上说着叫他帮忙。
林涛自然明白母亲心思,早上乖乖地躺在床上等着太阳晒屁股;过了午就冲进里院儿钻进了厨房。
秦明本来是不大愿意参与这些事的,他现在,说白了就是个魂儿——就算是撇开了现在不说,当年,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过年这种一大群人吵吵嚷嚷闹闹腾腾的东西都已经是远到模糊且不真实的物事了。
“老秦,跟我去里院呗。”十八岁的林涛这会儿已经比一米八的秦明还要尖稍(方言:高)点了。且这小子德智体美最拿的出手的就是一个体字,就算是高考在即也依旧是篮球场上一靓丽的风景线,年纪轻轻愣是一身匀称的肌肉,小肚子整整齐齐码了四块儿。
他一边往身上套毛衣一边跟坐在书桌跟前的秦明说话,变声以后嗓音显得又低又带着青年的味道。反观秦明,作为魂儿自然是没法子变老的,于是这会儿他还是当年那副学者模样,细细白白的,文绉绉的。要不是整整齐齐抹到脑后的头发跟一丝不苟的中山装,保不齐一瞅觉着他比林涛还要小。
林涛自然从善如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口开始叫他老秦。
“不去。”秦明头也不回地拒绝,接着看林涛昨天做的数学题……这圆锥曲线怎么还是个这样子,只会联立……
“自从大宝帮你能自由活动以后,你就总躲得我远远儿的……”林涛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跟只大狗一样扒在秦明背上老大不小的人,偏带着点鼻音撒娇。
秦明伸出手象征性地推了两下也就作罢——林小同志就算是十八也跟那八岁一个样。他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解释的措辞:“我在你家厨房不方便,你家里人也要在里面忙。”
“我妈又不让我碰那些精细的菜,顶多也就让我煮煮饺子,到时候厨房就咱俩。”林涛在秦明耳朵根子说话,也就习惯性地压低声音,两人看上去亲昵极了:“老秦……跟我去呗……”
“惹不起你。”秦明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的年龄被这家伙带小了几十岁。为什么自己带大的孩子会这么粘糊人呢?学者秦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教育方面的问题来。
林涛干脆搬了了凳子坐到秦明身边:“我一会儿再去里院,先给我讲讲题呗。”
“我只解一遍。”秦明回过神,拿起笔开始接着写林涛只解到联立的圆锥曲线:“无非是在考验你的计算能力,这种题目,第一步考虑斜率存在不存在,第二步联立再带入解析式。”
林涛连连点头,可眼神儿却一直往秦明脖子根儿瞧。手在口袋里探了探,小心翼翼。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秦明的呢?或者说,是什么时候像爱恋自己的另一半一样去爱恋秦明的呢?
林涛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但是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虽然开窍也就去年的事儿……可是这心思还真没搞清楚是啥时候就埋在心尖尖上了。于是乎林小同志捂着脸琢磨,自己该不会是八岁第一次见秦明就死乞白赖地看上人家了吧?
于是他忽的想起十年前的桑树下头,自己嚷嚷着长大了就要娶人家……那种奇妙的情感,深种心底——即使林涛不能再明白这种事情就是跟所有向着自己的对着干,放佛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再也改不了了。
林涛心里默默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真有战略眼光哈!
“呦呵,”门被推开,一个看起来比林涛还要小一些的人影钻了进来。外头天冷,梳着爽利小子头的女孩长了一张讨喜圆脸,冻得苹果似的红扑扑的。她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拿起林涛桌上的瓜子“咔吧咔吧”嗑起来,还口齿不清地调侃:“大年三十还唱一出好学夫妻双双好恩爱啊。”
秦明不说话,只抬起头一个眼神丢过去,接着给林涛解圆锥曲线。
林涛也没说话,不过这是默认还是抵抗就是自个儿心里门儿清的事了。
哦,对了。这没打招呼就钻进来的姑娘叫李大宝。
大宝特别棒,怎么吃都不会胖。
可不,大宝是只小狐狸,自然怎么吃这人形儿也不会胖啦!
李大宝是林涛捡回来的小狐狸。
2007年,林涛刚上高二,周六学校要上半天课。他记得那天天气极差,铅灰的云低矮矮挂在楼顶,天色呈现出一种难看又压抑的昏黄来,明明是夏天,却刮起风来。大中午时候却觉着比半夜三更还要让人慎得慌。
林涛下了课就跳上自行车跟溜风火轮一样往家里彪。
快要下雨了,不能让老秦一个人在家。
而当他气喘如牛地锁好车正要跨进大院门的时候。他发现门口的上马石后头好像藏着什么的东西。
那玩意儿毛绒绒的一团,雪球儿似的白得扎眼,看起来蓬松松、软乎乎还时不时一抖一抖的。
林涛第一感觉是野猫野狗。
结果那雪球儿动了动,一条大尾巴忽地竖起来,左右晃了晃。
上山野过的林涛瞬间呆了。
这玩意儿是只狐!还是只白狐!
脑袋里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地方怎么会有白狐狸,那雪球儿却自己从石头后头滚了出来。
林涛这才发现这只小狐狸受了伤,前爪血红一片,小玩意儿虚弱得已经不行了。
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狐不是人,但好歹也是命——林涛思谋着,脱下校服把雪球儿一包,风风火火跑进了院子。
于是当秦明一脸嫌弃却自信温柔地给某只狐狸包扎完伤口正要回过头来教训林涛不要随便往家里捉东西的时候,床上趴着的狐狸滚了两下,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画面切换方式变成一个穿着白T恤衫白裤子梳着利落小子头的女孩子。
秦明忽然想起自己死的那一天看见自己的手抬了起来但是自己的手还在那里的感觉来。
林涛直接下巴颏拉长到可以塞鸭蛋了。
“嘿……那什么,我叫李大宝,就是那只狐狸。救命之恩不言,嗯……两位恩人、不,恩人和恩鬼,你们有什么愿望呢?我来帮你们实现!”女孩子笑得牙不见眼,一席话差点把林涛吓出心脏病。
秦明及时地捂住了林涛的嘴才防止这家伙的吼声把全院儿人的耳膜震破。
于是双方进行了友好亲切的谈话。李大宝的存在在秦明之后又一次刷新了林涛的世界观。
“所以你不吃人还要满足我一个愿望是吗?”林涛巴巴躲在秦明后头问。
“当然,吃什么人!人肉难消化吃了还损德行。”李大宝嚷嚷着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的苹果——而后被秦明姿势优雅又疾如风地拿走,秦明咬了一口,语气淡淡的:“这是我的苹果。”
李大宝不知怎么的后背一阵发凉。
那天下了大雨,不过秦明顾着跟小狐狸置气似乎没怎么不好受。
然而林涛却不好受了。他看着秦明因为李大宝没有不好受,自己竟然奇奇怪怪地不好受起来。
这么一来二去的几个人,不,是一人一狐一鬼就熟络起来,秦明对实现愿望没兴趣,林涛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李大宝左右一看就决定在这座院子安家落户等着看有什么恩可报——后来还兴冲冲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用着合法身份跟着林涛去上学了。
而女孩子这种东西总是心细如发,李大宝这狐狸作为犬科动物更是没有辜负自己的鼻子。她很快从林涛跟秦明的相处之间嗅出许多不寻常来。
于是小狐狸成了第一个知道林涛喜欢秦明的家伙,也成了第一个察觉出秦明喜欢林涛却不自知的家伙。
她决定替月老上个班儿了。
于是李大宝同志自告奋勇地做法术打开了秦明的禁制——用她的话来说,老院子阴气重,秦明才得以留下来,这几十年下来他也积攒了不少灵力,这会儿正好教教他怎么用。一个几十年的鬼怎么着也得能到处走走碰碰东西。
林涛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又好受又不好受的感觉。
似乎是因为秦明不再是离开自己三米就完全与世界失联的秦明了。他深怀着罪恶感,努力笑得牙不见眼。
秦明皱着眉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林涛的头,嘀咕了一句,这样你上学我就能给你出几份题了。
于是林涛诚心实意地笑得牙不见眼起来。
李大宝一边心里嘀咕着果然感情这玩意儿,看看眼神就知道啦;一边寻思着怎么给秦明找个肉身。
咳咳,回到零八年。
经过李大宝的不懈努力,她悄悄找到了个法子,昨天晚上已经偷偷摸摸告诉了林涛。
林涛听了以后相当严肃地望着窗户外面光秃秃的桑树枝子说。好,就这么办吧。
不过此时此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秦明依然在给林涛讲解析几何,向量关系套来套去终于解出那个k来。
“解出来k可能的值是5、2、1。”秦明在纸上刷刷写着:“懂了?”
林涛顿了顿,心说我昨天就算了这个答案怎么会不懂,但他笑了笑说:“嗯,知道了,521。”
秦明的笔尖似乎停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李大宝坐在床上垂着腿乐,“咔吧咔吧”地嗑瓜子。
下午五点多那会儿,秦明还是被林涛死乞白赖地拖进了厨房。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里屋的电视正放着《春节序曲》,这调调响起来,年味儿就浓了,有种醉醺醺暖烘烘甜乎乎的感觉就像蜜糖一样糊到心坎儿上,让人不自觉地喜庆起来。
林妈妈跟林家二老被林涛一张抹了蜜的嘴哄得乐乐呵呵坐在里屋里等着吃乖外孙亲手煮的的饺子。
当然了,林涛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煮饺子。
“又一年啦……”他嘀咕着。
一边儿的秦明正在擦盘子,听见他说话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又温和又柔软的表情来。
林涛用勺子捞起一个肥嘟嘟的饺子,放在嘴边吹了吹:“你试试熟了没,羊肉馅的。”
秦明本来觉得老大一人了被这么喂东西实在是有伤大雅,然而经不住自家孩子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委委屈屈一瞅,还是张开了嘴咬了下去。
“熟了。”饺子个大,一口咬下去浓香的肉汁儿就滑进了喉头,即使是不用吃东西的秦明也觉着好吃到舌头要跟着嘴里的饺子一块儿咽到肚子里了,烫胃熨心。他抿了抿嘴回了林涛一句。
林涛没等着秦明再凑过去把饺子吃完,兀自把他剩下的那一半塞到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确实熟了。”
饺子还是有点烫,林涛咀嚼的时候稍稍张开口,露出一段儿粉红的舌尖儿来
秦明放佛在那短短的一刻里感觉到了什么,又放佛什么都没有捉住。他觉得胸腔里一瞬间泛起一股暖烘烘的感觉,有点像刚刚吃下去的那只热饺子。他抬眼看着林涛,对方正用笊篱将饺子捞出来装盘。雾蒙蒙的水蒸气里头,男孩子的眉眼都像是化开了一样,带着温柔与热度在眼前氤氲一片。
“走吧,老秦。前头院儿太冷,咱们进屋。”
秦明忽然害怕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害怕自己养大的孩子在岁月里那日渐温柔的眼神,那挺拔修长的腰脚,那些他觉得太过亲昵的举动。他害怕这十八年,害怕最初对于一个小娃娃的关怀心思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
可是已经刹不住车了,尤其在大年夜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头,不可言说的情愫像前头院儿孩子放的“窜天猴”,嗖嗖飞着窜起来,碰的炸开,四处都是。
满心满眼,再难收拾。
如同药物在时间的手中进行了分子重组,原本治病救人的物质变成了催人死亡的剧毒。
林涛却像是没发现秦明有点僵直的站姿。他一手托着饺子盘,一手握住了秦明的手腕:“老秦?秦哥哥?走啦。”
秦明歪着头看了林涛一眼,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拍开林涛的手。
“嗯,走。”
团年饭吃完刚好是八点,碗都不必洗,堆在池子里等着初一早上再一起捯饬,当地是管这叫做留(彩)财气的。
于是一家五口——虽然秦明是只能被林涛看见——便坐在一起看春晚。
春晚这东西,就像个标志,过年的时候没有他不行,但对于许多岁数大些的人来说便是个过场了。不到十点的时候林妈妈便跟两位老人收拾妥当去东厢去睡。
“今天晚上好好玩玩,别老想着考试那些了,放松放松。”林妈妈揉了揉林涛的脑袋出了正屋门。
林涛笑着答应了。
“就咱们俩啦!”林涛冲着秦明眨眨眼。其实刚才他一直都怪心疼的,看着秦明一个人坐在床边,他胸口就一阵一阵难受,跟堵着什么似的。
有些话特矫情,但是真的很对。
林涛扯着秦明坐到沙发上。
“看着你一个人真不爽。”他对着秦明说。
电视里,朱军和周涛正在跟观众做互动,一片合乐的笑声混在紫竹调里头,越发显得屋子里出奇得安静。
秦明依旧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着,这么多年,时光在魂魄身上却是留不下任何痕迹。林涛坐在秦明身边,没有看电视,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看他依旧那一身裁剪合身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挺阔又利索,他的眉眼很精神——却意外的沉静又安稳。
林涛就这样看着他,喉头哽住。那一瞬间,他揣在兜里的手颤抖起来,可是他又明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哪怕是一刻也不行。
“老秦,给你看个东西。”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来。
秦明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看似平静地接过来——如果不去注意那微微颤抖的手指的话。
拆开来,里面的信纸上只有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老秦,你是我的桑之不落。”
“林涛,”秦明忽然回过头来,直直看着林涛的眼睛:“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林涛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他的眼睛很亮,坦然又热烈的情感再不藏着掖着。
“可是你是‘桑不落’呀!”他说:“那我又怕什么‘与士耽’呢。”
秦明叹了口气,竟然笑起来:“你难道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更像你的长辈?”
“像。”林涛特诚实的说。
“那为什么这样?”秦明又问。
林涛还真的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后来像是泄了气一样,轻轻的抱住了秦明。他的头窝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我怎么知道呢?就那么……喜欢了呀。”
“我已经不是人了。”秦明没有推开林涛,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笑着。
“会有办法的。”林涛手上使了点劲把秦明抱得死紧。
“到时候你可别成了‘氓’。”
林涛乐出了声:“那哪儿能,守着这么好的宝宝我可歇了那心思。”
“滚。”
秦明嘴里轻飘飘的来了那么一句,手臂却环住了林涛的腰。紧紧的。
外头已经有人开始放炮,砰砰啪啪的声音怪热闹的,电视机里董卿已经在念叨祝福的词句。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秦明,新年快乐。”林涛挨着秦明的耳朵,语气异常正式,透着点少年人独有的小心和毫不掩饰的炽烈情意:“我爱你。”
“嗯。”秦明回了一句,又特郑重的说:“新年快乐。”
如果喜欢这个不是百分之百大团圆结局的童鞋可以驻足于此了;如果希望看到老秦重新变成人,那我们下一章再见叭,么么哒~
附上《氓》及其译文(来自百度)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予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译文:
农家小伙笑嘻嘻,抱着布币来换丝。原来不是来换丝,找我商量婚姻事。我曾送你渡淇水,直到顿丘才告辞。并非我要拖日子,你无良媒来联系。请你不要生我气,重订秋天作婚期。
我曾登那缺墙上,遥望复关盼情郎。望穿秋水不见人,心中焦急泪汪汪。既见郎从复关来,有笑有说心欢畅。你快回去占个卦,卦无凶兆望神帮。拉着你的车子来,快用车子搬嫁妆。
桑叶未落密又繁,又嫩又润真好看。唉呀班鸠小鸟儿,见了桑堪别嘴馋。唉呀年青姑娘们,见了男人别胡缠。男人要把女人缠,说甩就甩他不管。女人若是恋男人,撒手摆脱难上难。
桑树萎谢叶落净,枯黄憔悴任飘零。自从我到你家来,多年吃苦受寒贫。淇水滔滔送我回,溅湿车帘冷冰冰。我做妻子没过错,是你男人太无情。真真假假没定准,前后不一坏德行。
结婚多年守妇道,我把家事一肩挑。起早睡晚勤操作,累死累活非一朝。家业有成已安定,面目渐改施残暴。兄弟不知我处境,见我回家哈哈笑。净思默想苦难言,只有独自暗伤悼。
“与你偕老”当年话,老了怨苦更增加。淇水虽宽有堤岸,沼泽虽阔有边涯。回顾少年未婚时,想你言笑多温雅。海誓山盟还在耳,谁料翻脸变冤家。违背誓言你不顾,那就从此算了吧。
2013年。
市政府投资亿元打造古村落旅游区,林涛一家一直住着的盛义号首当其冲。一笔款子和一套三室两厅发下来,现如今一家人都已经搬到了楼上去。
“妈,今儿我想再回老院儿转一圈儿。”快到饭点,林涛在厨房帮林母打下手。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的林家小姑娘已经成了四十多岁的妇人。林涛盯着母亲打了霜的鬓角发呆——这明明是夏天啊……
林母嘴角抿出一个笑纹:“咱们家涛涛重情,回去看看吧。带上大宝一块儿去,我瞧这闺女儿不错……你……妈就不多说啦。妈老啦,就盼着你快点成家。”
“妈……我和大宝就是朋友。”林涛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伸手摸了摸胸口前头的小吊坠儿。
林母抿着嘴角笑,全当是林涛小子情窦初开满心羞赧。
饭后林涛钻进卧室,轻手轻脚的把脖子上的细链子摘下来。链子上吊着个小挂坠儿,确切的说就是个小手指头肚大小的实心木球。这小木球木质细腻柔润,大概是被佩戴的太久,闪闪发光的。
林涛搓着那球玩,球底下刻着一个小小的秦字。
窗户外头蝉“吱啦吱啦”叫唤个不停,阳光明亮晃眼仿佛要刺穿双层玻璃插一把火进来。盛夏的晌午人总容易犯困,林涛迷迷瞪瞪的,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小木球躺在床上——床上铺着的麻将凉席已经用了好多年,被林母擦得锃亮,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他盯着每一个小块反射出的光发呆,脑子里却回到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中午,他和李大宝还有秦明坐在老院儿前头屋的床上,那一天的麻将凉席也是这样被太阳晒得晶亮。
当时秦明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他还是那样沉静稳重,深灰的中山装妥帖平整,肩背挺括,漂亮的分头一丝不苟。
然而林涛能看到秦明的手在抖,很微弱,很隐蔽,就像是淋了雨的草蛉那对细细小珠子样儿的触角。
颤巍巍的。
“我觉得这法子还不错,又不是跟牛郎织女似的划了个天河,也用不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安慰自己。”李大宝揉了揉鼻子,她抖了抖,整个身子迅速缩小忽的成了只圆嘟嘟的球。李大球,哦不,李大狐——不!李大宝又说:“我出去和小黑蛋一起玩去,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
据说小黑蛋是一只新成了精的小黑老鼠,李大宝同他玩的不错。
小白球扭着身子窜了出去,屋子里头安静下来。秦明和林涛都没有说话,似乎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秦明忽然感觉身子一沉。
林涛像一只大狗一样扒拉在自己的肩膀上,委委屈屈的。
“老秦。”他冲着秦明咬耳朵,热气扑在秦明耳根底下,滚烫。烫红了秦明的脖子根儿。
已经是个魂儿的老秦觉得自己应该来点桑葚补补肾。
他把身上的大狗扒拉下去,淡淡的回了一句嗯。
林涛又有一阵子不出声。就在秦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少年终于发话了。
“老秦。咱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挺不容易的。”
秦明没说话。
“我觉得,可能你能看上我是一件没办法的事吧。因为这世上你能每天接触着的,只有我。我有时候就想,这样挺好的,这样你就能一直一直只看着我了。”
“可这太自私了……我不能抓着你不放,这世界还很大。你给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陪着我的时间也已经太长了,你该去拥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老秦,”林涛掏出一只小拇指肚那么大的木头珠子:“我私下底向大宝求了这个珠子,只要你能在里头温养五年——她就有办法给你织出一具肉身来。”
只是这五年,我便再瞧不见你,再触不到你……
秦明依旧不说话。
“代价是什么。”他突然问,“我不相信这种东西能白白的来。”
“没有。”林涛却一口咬定,他垂着睫毛,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下巴。过了一会儿小伙儿又笑起来:“让咱两五年见不着面,可不算是代价么?”
秦明自然不信,自己养大的娃娃,虽然这会儿已经是个十八的大孩子——甚至已经腻腻歪歪甜甜蜜蜜对自己说情话,然而孩子依旧是孩子。他一直这么认为着,包容着,依恋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他骗他。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
他很明白,小时候林涛偷偷多吃了糖,一定会垂着眼睫,伸出一根胖胖的小手指头挠挠下巴。
“林涛,”秦明转过头定定的盯着他:“代价是什么。”
一场长久的沉默。
林涛又露出一个笑来,唇角上扬,眼尾弯弯。少年这时候已经很有些青年味道,宽肩窄腰,成熟阳光,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扛得住似的。然而这会儿他的眼睛里头却仿佛蕴着一团浓稠的黑雾,厚重黏腻哀伤委屈。
“没什么的老秦。”他说,“虽然我骗不了你,但是我可以选择不说。”
“我不答应。”回答的斩钉截铁。
林涛的表情几乎是骨鲠在喉了,他不安的搓手,思索再三。
外头树上的桑叶被夏日的暖风吹的呼啦啦响,蝉“吱啦吱啦”没疲没倦的叫唤着。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林涛就如此难耐的瞅着秦明,看阳光下男人的面庞被画上一圈金色的轮廓。
像里头院儿水瓮里映着的金色月影,一触就碎成涟漪。
“老秦,求你了。”大小子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你了……还是我自私,我不是要给你一次重新拥有自己世界的机会!我只是不想等我慢慢变老你还这样年轻……不想看着你一直都是这样,最后又变成孤落落自个儿一个。求你了,留在我身边吧,我们一块儿走下去好不好?……求你了……”
一句句“求你了”砸到了秦明的心坎儿上,他沉默了,脑袋里却突然闪过1974年血色浩劫当中不能言说的恐惧和愤懑;1975年孤寂死去之时难以言说的疼痛与无奈;1990年飘荡岁月里的无人听闻的孤独与彷徨……然而另一些漂亮的色彩飞快的涌进来,那是一个男孩,从在襁褓中牙牙学语,到少年时暴雨中互相偎依,再到青年语声温柔容姿堂丽……递上一张字条用诗三百倾吐爱意……
他开始明白,自己不能没有这个人。
十八年,从温情脉脉到爱意融融——秦明忽然觉得很多事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他能等,他想等,他觉得用这一个五年换来一辈子相守是值得的。
“你要答应我,不是以命换命。”
“我保证,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是我。”
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他们从对方的虹膜上看到自己灼灼的影子。
两张面庞愈来愈近,最后四片滚烫炽热的嘴唇贴在一起,深情决绝又温柔入骨。
这大抵是真正的灵肉交融,抵死缠爐绵。
李大宝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只看见林涛,便已经明白了这两个人的选择。
“他在里头。”林涛说,“我会一直等他。”他手心中间儿的小木球安安稳稳的窝在那里,上头一个秦字,入木三分。
“这么相信他能撑过五年?”李大宝叹了口气,坐在林涛旁边晃脚。她也真的是怪舍不得老秦。虽然他凶了点,有各种方面的洁癖——但其实是一个怪温柔的人。在天冷的时候他甚至会用林涛小时候的衣服给自己做小脚套。
“我相信他。”林涛摩挲着手里的小木球,他的眼睛里好像写着许多痛苦,然而又有希望的光溢出来。
李大宝嘬牙花子。
李狐狸吧唧嘴。
她想用十年的寿命换来秦明陪伴的林涛是真的一星半点儿的后悔也没有的。
林涛突然问了李大宝一句:“大宝,其实你不是普通的成精狐狸吧。”
“唔,”李大宝站起来,笑得牙不见眼:“我原来的主人,叫崔钰。”
林涛愣怔着醒过来,脑子里五颜六色的一锅粥。而后他慢慢想起来——
今天,是五年期满的日子。
他今天下午就要回老院子里去。
他今天就要见到秦明!
五年,这五年。他拿到了公大的通知书,顺利毕业顺利考公务员。李大宝也同她一起,但念了法医学。这会儿,他回到龙番当刑爐警已经快一年了。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儿正是青春年华,岁月和工作给他的肌腱注入更多力量;为他的皮肤镀上健康的麦色。林涛已经不再是那个心里还有着许多青涩幼稚想法的少年,他已经能够承担起对家人的责任,已经能够很好的把各种情绪藏在笑脸底下。
然而这么久过去,林涛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爱秦明。他虔诚的思念他,怀恋他。在训练最苦的时候,在被罪犯砍伤的时候,在拒绝各种相亲和爱慕的时候。他都无比的清楚,他的心里住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干净、挺括、利落,文雅冷漠又温柔如水。
他是生在他心头的一根高桑,枝叶葳蕤,亭亭如盖。交错的树丫间掩藏着无数甜蜜的回忆与不可言说的荡漾,也遮盖着无限的想念和日益膨胀的痴恋。
思念的枝叶已经虬结盘错,甚至直直戳出,快要把心捅出一个窟窿,快要把自己那一张端着的笑脸开出一个破口。
这会儿林涛脑子里全是秦明的面庞,全是从小到大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跟着李大宝穿过早就已经物是人非的一条条小巷,来到盛义号大院的门前头。
“涛涛!”李大宝瘪嘴:“别发呆啊!这是高兴事!”
“你说,”林涛觉得喉头痒痒得厉害:“他还会记得我么。还会爱我么……”
李大宝扶额:“嗨!我李大宝什么时候骗过人?这又不是韩剧,我说行就是行。”
林涛感觉脚底下踩着一团棉花,轻飘飘又软绵绵。他勉强伸出手,把木珠子从脖子上扯下来递给李大宝。
前头院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邻家奶奶已经去世多年。热热闹闹的大院现在已经没有人家,石凳落灰户户蒙尘。
然而老桑树依然还在那里。
枝叶葳蕤,亭亭如盖。
只可惜干上大写着一个“砍”字,血红的油漆,鲜血一样淌下来。
“工程队说一如秋就砍走她。”林涛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啊……”
这棵高桑承载的回忆实在太多。
“唔,”李大宝摸了摸下巴:“别难过,它不会被砍走的。”
正说着,李狐狸突然将那木珠子用食指中指掐住捏了个诀。轻轻一弹,那珠子便飞快陷进了树干子里头。
粗壮的树干仿佛被阳光照透,散射出一道道的金光。李大宝飞快的念念有词,只见一轮巨大的金色法阵出现在她背后。一眨眼的功夫,穿着小洋装白衬衫的短发姑娘忽然青丝如雪延绵数丈,头顶生出一双狐耳来。
桑树仿佛有灵性似的,一树叶子呼啦啦乱晃,唰唰的响声如同大雨落地。
林涛呆呆的看着。
呆呆的看着从儿时陪伴他到如今的桑树不断缩小,最后又如同一块亮金一般化成一个人的形状。
李大宝在树木化形时就脱了力,变作一只拇指大小的白狐缩进了林涛口袋里。
于是最后,光亮褪去,桑树不在。地上突兀一个大洞,连一丁点根须都没有留下。
而那光亮化成了一个人。
林涛永远也忘不了,永远爱着的那个人。
他依旧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挺阔又利索。他的眉眼很精神——却意外的沉静又安稳。
“老秦……”
林涛忽然发不出声音。声带似乎已经麻痹,实在无发震动发声。
“秦明……”
他只能做着口型,念叨着那个名字,充满无限的眷恋和爱意。
“哎。”秦明突然回答了。
那样突然,甚至让林涛惊得晃了晃。
“我回来了。”他说:“你已经比我高了点。”
林涛忽然就鼻尖酸涩泪流满面,他冲上去搂住那个人。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说。
“嗯。”秦明拍抚着林涛的脊背。
“桑之不落,眷眷我怀。”林涛又说。
“嗯。”秦明笑了。
“我爱你。”林涛破涕为笑。
“我也是。”秦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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